还记得那是在11月4日的晚上,黄老师挥手向我们告别。根据我一直以来的习惯,我在结束这门课程之后并没有直接开始写关于课程的总结,而是有意识地让自己先在阅读中去沉淀了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我一边阅读,一边反思,反思我从这七周的课程中最大的收获究竟是什么?我还记得,当时我在纸上写下了两个字:真实。紧接着,我又写下了两个词:阅读和研究。的确,我在这里的最大收获应当是以求真的态度去对待阅读和今后所要从事的研究。回顾过往的学习生活,这种态度的确是我在学习过程中所缺乏的,也正是这个时代所需要的。在此,我谨希望以真实这两个字来对这七周的课程进行一次总结,这些总结或许有些稚嫩,或许不够系统,但却是对于现阶段的我而言最为珍贵的财富。
一、迈向真实的阅读
未来的学术之路上,我应当怎样去阅读?这是我在黄老师的课上解决的第一个问题。所谓真实的阅读,在我看来是指一种内化了的、精准的阅读和写作方式。我在这里提出这个词,是希望与过去的阅读方式告别。在加入本次研修班之前,如何正确地阅读一本书是一个长期困扰着我的问题。在以往的阅读的过程中,我发现自己虽然读了许多书,也写出了数目相当庞大的读书笔记,但对那些自己读完的书却依然不能形成深刻的印象,仅能对书本中零散的片段进行有限的复述。这让我不止一次地怀疑,这些我读过的书、写出来的读书笔记,真的变成了我自己的收获吗?在日复一日的困扰中,我来到了本次研修班,试图在这里找到答案。
问题的症结并不在于如何去写作,而在于如何阅读。还记得那是在《东方学》一书的交流课上,黄老师将我在阅读中的问题概括为“半理解式的摘录”。这个词是如此的贴切,让我顿时有了醍醐灌顶之感。在过往的阅读过程中,我存在较为严重的急功近利的毛病。为了能够快速找出作者在书中所要表达的观点,我经常会试图将作者在文中的话语转译甚至直接摘抄到笔记当中,再用拙劣的衔接句将这些零散的观点强行粘贴在一起,如此一篇看似工整的读书报告便形成了。殊不知,这种阅读方式实质上是一种没有理解的、模糊而空洞的“假阅读”。作者在书中所要表达的观点也许被我复制到了笔记上,但却并没有给我带来知识上的增长。与这种“假阅读”相反,我在这七周的课程上所学到的则是一种“真实的阅读”,它是指一种内化了的、精准的阅读和写作方式。其中,对书本内容的自主理解和内化应当是写作的基础,在这一基础上读者则应当试着去提炼出书本的核心结构,再以精练的语言将其表达出来。在我看来,这种将书本的内化和精准的表达相结合的阅读方式,才是真实的阅读,才是能够给我自己带来收获的阅读。
理解了这一道理之后,我对自己的阅读和写作方式进行了大刀阔斧的调整。首先是在阅读过程中,我要求自己改掉以往只看理论推演,忽视经验证据的问题。在过去的我看来,经验证据是肤浅的,我只需要对作者的理论推演部分进行集中的阅读就可以快速掌握作者的理论观点。但经过黄老师的批评之后,我发现这种方式是十分错误的。作者的理论往往是在经验的基础上经过有限提炼而得出的,因而理论只有被放在经验现象当中才能够被完整展开。在阅读过程中忽视经验阅读的做法,不仅会导致我缺乏对理论与经验之间的衔接过程的理解,还会让我对理论的内涵以及不同理论之间的关系形成空洞的理解。其次是在写作的过程中,我要求自己以尽可能精简的文字对书本进行准确表述。在写《长江》一书的笔记时,我对于如何写一份精准的读书报告尚未形成准确的理解,写出来的报告接近八千字。自以为下了一番苦功夫的我信心满满地向老师提交了报告,结果是那份报告虽然字数多,但却几乎没有抓住该书的核心概念——“没有发展的增长”。有了这一次的教训之后,我开始有意识地采取西式行文方法作为过渡,先是在全文的开头对本文中所要表达的内容结构进行一段话的概括,并在每一段落的开头部分安排一个精炼的带头句。在实践中,我发现这种写作方法会倒逼着我去对书本的内容进行反复提炼,写出来的文本不仅字数愈发精简,而且对书本内容的呈现也会更为清晰。
二、迈向真实的研究
未来的学术之路上,我应当做怎样的研究?这是我在这七周的课程中解决的第二个问题,也是最为沉重的问题。面对即将进入的实地研究,我时常在深夜里反问自己:未来的我应当怎样去做这些研究?应当从这些研究中建立起怎样的理论?在参与了本次研修班之后,我所得出的答案看似是简单的,即做一种从实践出发的研究。但问题是,这只是一个概念,这个概念对于我自己,对于我未来的研究能够产生什么影响呢?用黄老师的话来说,对于我自己而言,我该怎样去内化这个概念呢?这个问题形成于研修班的课程中,并在研修班结束后我的反思过程中逐步清晰了起来:
首先,它应当超越脱离了经验依据的“纯理论”。这句话看似简单,却在实践过程中有着丰富的内涵。其一,它意味着我不应做所谓的霸权理论的趋从者。布迪厄曾在其《实践感》一书中揭示了学术场域中存在的一种力量——学术无意识。在他看来,学术场域同样是一个存在诸多学术无意识的场域,这些学术无意识从理论和方法工具上束缚着研究者,阻碍其抵达实践的真实。与之相对,无论是布迪厄的反思社会学,还是黄老师在研究中所展现出来的特质,均包含了一种对既有理论,尤其是经典理论的反思意识。例如,布迪厄在其反思社会学中提出,应当将所有现存的理论、方法和工具,无论是有意识去选择的,还是无意识中身体力行的,均放在实践当中作为反思和检验的对象,以确认和增强这些理论和方法的有效性。又例如,黄老师在研究中国的小农经济时,也没有屈从于马克思主义、古典经济学等经典理论,而是从实践历史出发,重构了小农经济的商品化过程。两位学者在经典理论面前的斗争精神激发了我强烈的共鸣。在我看来,一种理论一旦成为一种不再被人们思考的学术无意识、成为一种意识形态,就意味着该理论失去了生命力,就意味着它逐渐脱离了实践,失去了在实践中不断完善自身、与时俱进的潜能。因此,未来的我在研究过程中,应当有意识地对既有理论与经验实际之间的联系进行反思,从理论与经验的背离中发现问题,避免做既有理论的盲目趋从者。其二,它意味着我不应做一种“为了理论”的研究。在实际的研究过程中,我发现学界一直存在这样一些行为:有的研究者或是为了自身理论的逻辑完整性,或是为了对现有的某个理论进行修补,或是出于其他的纯理论目的,而去人为地制造出一套没有经验依据的理论;有的研究者为了给自己的理论寻找经验证据,而去人为地制造假经验,或从现有经验中切割出有利的一部分来作为自己理论的证据。在我看来,这两种做法均属于“为了理论”的研究,这些研究不仅严重脱离了经验实际,甚至颠倒了理论与经验的关系,将经验视为服务于理论的工具。这样本末倒置的研究绝不可能真诚地对待经验,更不会真实地反映经验,它们不仅不会帮助人类认识世界,反而会误导人们的认识过程。因此,在我看来,真正的研究至少应当是一种超越了“纯理论”的研究,它既不应当成为既有理论的傀儡,也不应当被用于服务某种“纯理论”的目的。
其次,它也应当超越“纯经验”,避免成为经验表象的附庸。实践不仅要超越纯理论,还要超越经验本身。记得在阅读布迪厄的过程中,他那既不同于主观主义也不同于客观主义的实践概念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布迪厄启发了我,理论之所以成其为理论,就是因为它打破了经验的表象,挖掘出了经验背后的本质,从而赋予了自身以深刻性。在日常生活中,经验无疑是复杂的,部分研究者无法认清经验背后的逻辑,便将自身的理论视为对经验表象的忠实描述,让理论沦落为经验表象的附庸。在我看来,这种缺乏挖掘的描述不仅会让理论缺乏深刻性,还可能会让理论本身产生谬误。正如布迪厄所说,经验世界存在诸多幻象,常识之所以不能被视为科学,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常识止步于对经验表象的规律总结,缺乏对经验本质的深刻剖析。因此,以科学自居的研究,还应当是一种超越了纯经验的研究,它应当穿透经验表象,揭露经验背后的复杂作用过程。这不仅仅是理论的深刻性要求,更是理论的准确性的保证。
那么,我所要做的研究究竟是怎样的呢?上述两段论述告诉我,它应当是一种同时超越了纯理论和纯经验的研究。但关键在于,怎样的研究才能同时实现对两者的超越呢?在我看来,只有一种能够看到理论与经验二者在实践中的相互拉扯、渗透、背离的复杂互动过程的研究能够做到并超越这一点。我的这一认识,源于黄老师在他的《中国民事法律实践的探索》中提到的两句话:“经验是一回事,理论、表达或制度是一回事,但是在实践历史中并存、互动、结合和背离,则又是另一回事”和“说的是一回事,做的是一回事,合起来则又是另一回事”。是这两句话让我认识到,在实践历史中,主观理论与客观经验绝非二元对立、非此即彼的独立存在,而是相互拉扯、渗透、背离的统一体。实践的历史是一段理论与经验互动融合的历史,因而一种求真的理论,就应当将目标指向对这段“合起来”的过程进行揭示,即对实践中理论与经验的矛盾互动进行描述和深挖,从中提炼中能够反映和解读这段复杂互动的理论。这样的理论在我看来,才是真实的理论,才是实践的理论。在这一认识的基础上,以中国社会为对象的研究者,尤其还应当看到一种现代与非现代、西方与非西方的双重文化并存的事实。其所建立起来的理论,应当看到一套西方的理论与经验和一套中国的理论与经验这两套主客关系之间相互拉扯、渗透、背离的事实过程。正如黄老师所说,我们所面临的是一个四维的世界,在这一世界中,不仅存在中国的理论与经验的互动、西方的理论与经验的互动,还存在着中方与西方这两套主客关系的之间的更为复杂的互动。立足于这一复杂的中国社会,我所要做的究竟是什么研究呢?答案应当很明显了,我所要做的研究,是对双重文化互动之下的中国社会在方方面面的实践历史中所呈现出来的诸多复杂现象进行再反思、再阐释、再建构的研究。在我看来,只有这样的研究,才是真正符合实践的研究,才是我应当追求的研究。
最后是一段总结的话。正如文题所言,一种求真的学习和研究态度是本文的主旨,也是我在这七周的课程当中的最大收获。我一直认为,无论是阅读还是做学术,一种踏踏实实的态度才是学生和研究者的本分。不理解不可怕,怕的是不懂装懂,更怕的是不懂的同时还矫揉造作,无病呻吟。因而在我看来,黄老师和四位助教老师的那种有几分经验就做几分研究的研究态度和对书本内容内化了多少就写多少笔记的阅读态度,真的值得我作为人生座右铭放在床头。这种踏实的学习和研究态度是我从本次研修班的各位师生们身上看到的共同优点,亦是最值得我在日后的学习和研究的过程中去不断体会的对象。总之,能够结识这样一群优秀的师友,真的是我在本次研修班中的最大收获。
李瑞阳
(武汉大学社会学专业硕士生)